■ 米丽宏
迁入新居时,是晚秋,楼宇门口的树木一色黄绿。之后出出进进,不曾刻意留心过那些树都有哪些种类。
正月的一个晚上,出门恍然嗅到花香,循香而行,才知群树中杂有两株蜡梅。
两株蜡梅岁龄都不大,伸展着嫩手嫩脚,青豆一样的花蕾缀满了枝条,鼓胀胀,积攒着爆发的气力。枝上花开约莫一二成,疏疏落落的样子。彼时寒月如霜,月光白且厚,凛凛地笼住梅枝,又泻下一地碎银。月光灯光覆上,蜡梅花竟如脂如玉,莹然而亮。
那蜡梅确然是亮着的?在并不黑暗的城市夜晚,花真的亮着?那是真实的还是一种幻觉?也许,我记得的只是她的光影折射,由眼睛悄然入体,点亮了我的心。那,是美在发光,幽微而独特。
寒风起处,我沉醉于那古老的暗香,无语的疏影,立体的苍茫。一时心下沉寂。
我竟然也是傍梅而居呢。
当然,蜡梅不是梅,甚至跟梅连亲戚也攀不上。蜡梅,属蜡梅科,蜡梅属;梅花,为蔷薇科,梅亚属。若论及远近,蜡梅甚至还比不上杏跟梅的血缘近呢。
然而,蜡梅比杏花更得梅花神韵。杏薄,梅瘦;杏媚,梅清;杏羞涩,梅孤绝。杏有仙姿,梅有铁骨。杏于早春,咀嚼恻恻春寒,而梅则于酷寒中,咀嚼生命的冰雪。
从精神的感召来说:杏是江南丝竹,柔声泠泠;梅是堂鼓三点,荡气回肠。
当年看电视剧,一袭大红猩猩毡的宝玉在白雪世界与妙玉共赏红梅,少年的我是多么钦羡啊。且不说,大雪里梅花究竟能不能开放,单那白雪红梅的场景,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出尘之梦。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,兴头不但没减,倒是越发强烈。多么想拥有那样一种生活:青灯古卷,槛外梅花,茶水烫烫的,黄澄澄将一个江南雪夜在杯子里轻轻晃动。
总有一树梅花不肯落下,久久浮在记忆里,成为梦。
是的,老梅雪巢,自古是文人心灵的安顿之处。王冕一生画梅花,笔下老梅,或一枝,或繁枝,“淡墨圈花法”勾勒花瓣,梅影参差,密蕊交叠。后来听说近代台静农先生亦好作梅,便寻来去读:老枝间耸一新枝,有骨格有风致,雅趣与乡愁渗透其中,又迷人又动人。
一树淡梅,可以让心灵安居。
自从知道门前有蜡梅,看“梅”从此成为心头好。每每经过,总拿目光去问询。时间的光影里,一些花儿黯下去,一些花儿亮起来,沉沉浮浮,落落起起。初开的蜡梅,蜡质,磬口,鹅黄,紫心,像一粒和田玉。随着花瓣渐次张开,黄色悄悄褪去,花朵慢慢变浅,便有了些羊脂意味。待到全开,瓣儿乍飞,那花就几近透明了,浓艳的清淡,妍倩的明媚。本是天工,倒像由人工雕琢而成。这个时候,便不顾及花的状态了,也许初开,也许开过甚至残败了,阳光之下,都是美的一部分,玲珑剔透,滋润心神。
这令我更加思念真正的梅,说来可悲,至今还没有亲见过。北地没有,便又去古画儿上流连。陈老莲的梅,嫩。嫩的是蕊。一点透绿的白,似乎要点醒一个世界。金农的梅,瘦,几朵冷梅,点缀在千年万年的老根上。“雪比梅花略瘦些,二三冷朵尚矜夸”,他把梅的逸气全部榨出,让瘦梅冷朵,成为自己的世间行色。
又看到了渐江的梅画,冻鸟依冻树,老干出新枝。那新枝直直耸立,斜斜伸出,承载着他的人生旨趣。史料说,有年大雪,行程中的渐江,舟车胶涩,只好借宿于一陌生人家,前后滞留多日。他被人家待之以友,受到宽和温厚的待承,非常感动。于是做一画册,作为报答。册中有一幅,画的是老梅枯枝一新枝,梅花嫩蕊,灼然在目;冰雪精神,弥漫其间。
真可谓,“以月照之偏自瘦,无人知处忽然香。”这情状,多像我楼前的蜡梅。如此风神,还管什么蜡梅科抑或蔷薇科?
满堂花醉三千客,我独爱,清霜明月小梅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