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迎春
紫鹃与黛玉,二人贾府初次相逢便胜过人间无数的相逢。
初至贾府,一团稚气的雪雁,老态龙钟的嬤嬤,以及黛玉“苦命孙女”的身份,成了二人邂逅的绝妙引子。她自贾母身边来,却与黛玉成了同气连枝的姐妹。黛玉的一举一动,一颦一笑,被紫鹃尽数记入心里,她是名义上的下人,更是实质上的知己。黛玉体弱多病,疑心猜忌,自是离不得紫鹃的照料与开解,而紫鹃不谄不媚,机敏不俗,亦是需要黛玉的宽容与理解。她们彼此需要,彼此扶持。于是潇湘馆竹影间,便淌出一段缘。
黛玉与紫鹃,将她们说成贾府奇女子,丝毫不为过。黛玉奇,奇在其才思与多愁,孤僻与清冷;紫鹃奇,则奇在独立与坚贞,自尊与忠诚。
浅层观望,紫鹃实不足为奇。晴雯的刚烈,她半点不沾;袭人的阴柔,她模仿不来;小红的伶俐,她望尘莫及……她没有一骑绝尘的机会,因为她谁也不巴结。她只是淡淡地立着,眉目含笑,她是枝杈上的杜鹃,湮没在浅紫的雾气中。但是,作为黛玉的唯一同情者,唯一拥护者,她却一面默默无闻,一面为黛玉抚平忧郁的褶皱。
宝黛争执,一个恸哭,一个砸玉,她左边安抚照料这个,右边却劝慰:“虽然生气,姑娘到底也保重着,才吃了药好些,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,又吐了出来,倘或犯了病,宝二爷怎么过得去呢?”劝架人人皆可,怎单单紫鹃奇了?只看袭人便知:“你和妹妹拌嘴,不犯着砸它(玉),倘成砸坏了,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得去?”几乎同声异口,但袭人注重脸面,与紫鹃用心赤诚不同,她只是世俗之情。且袭人之于宝玉有始无终,紫鹃之于黛玉却始终其事。相较之下,紫鹃的劝解更是吐自肝胆,真情实话。
萍水相逢是缘,觅得知音是缘。但黛玉与紫鹃比任何一份的萍水相逢都来得巧妙,比任何一份知音体己都来得浓郁。
为了将宝黛关系明朗化,她又是探询又是激将,直将宝二爷气得疯癫。细看对话的内容,“你家”“我们姑娘”“你们贾家”“林家”,林贾二家,她分得一清二楚,仿佛她本不是老太太的人,而是林家跟来的,全然“诚诸中而形诸外”。贾府上下一心促成宝钗与宝玉,紫鹃却一心倾向宝玉和黛玉。直到黛玉卧床不起,她依旧死抵凤姐的“调包儿”计,守在林姑娘身旁哭成泪人。李纨只得开脱:“唯有紫鹃,他两个一时也离不开。”与林之孝家的不受用的贵族淡漠相比,紫鹃全然顾不上自己利害,真可谓“一片冰心在玉壶”。黛玉临终遗言:“妹妹,你是我最知心的!虽是老太太派你服侍我多年,我就当你是亲妹妹。”又有:“妹妹!我在这里没有亲人!”作为“外人”,黛玉举目无亲,素日“姐妹”真假迷离,关键时又一个不见。紫鹃怎不是黛玉的亲人,唯一的依靠?黛玉死后,她随惜春出家,与青灯古佛为伴。
两人相遇是缘,但发展为生死之交,有二人的情,也有大观园助推。她们的曲折,正是对社会与时代的反映;她们的悲剧,是对淡漠与势利最有力的斥责。
一个孤儿,一个丫头,似乎是注定相聚又相离。这岂一个缘字了得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