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申功晶
如果没有唐、陆的两阙《钗头凤》,这座与苏州最古老园林沧浪亭几乎同龄的绍兴沈园,大概早已泯然众园矣。很多年前,我到绍兴的第一天,从鲁迅故里出来,就直奔对面的沈园而去,小巷穿行,鸿踪奚似。陆游、唐婉本是姑表兄妹,从青梅竹马到喜结连理,倒也鹣鲽情深,有红袖添香的琴瑟和谐,更有酬唱共和的心意相通。惜乎,恶母棒打鸳鸯,终落劳燕分飞。好在皇室宗亲赵士程,不顾世人眼光,纡尊降贵迎娶了这位“陆门弃妇”,他怜惜她的才华,更心疼她的遭遇,一得空便相伴左右、悉心呵护。赵、唐虽无陆、唐这般深入骨髓的爱,却也有俗世夫妇举案齐眉之情。
十载光阴倏忽过,一日,赵士程携妻来沈园踏青,无独有偶,撞上了正在园内散心的陆游,赵士程深谙妻子心意,他找了个借口,抽身离去,予以两人独处的空间。彼时,使君有妇,罗敷有夫,竟是一番无语凝噎的光景。
陆游怅然良久,在墙上奋笔疾书:“红酥手,黄縢酒,满城春色宫墙柳。东风恶,欢情薄。一怀愁绪,几年离索。错!错!错!春如旧,人空瘦,泪痕红浥鲛绡透。桃花落,闲池阁。山盟虽在,锦书难托。莫!莫!莫!”是为《钗头凤·红酥手》。
这样的词句,字字椎心、句句泣血,唐婉见之伤怀,咽泪回题:“世情薄,人情恶,雨送黄昏花易落。晓风干,泪痕残。欲笺心事,独语斜阑。难!难!难!人成各,今非昨,病魂常似秋千索。角声寒,夜阑珊。怕人寻问,咽泪装欢。瞒!瞒!瞒!”
回到家中,她大病一场,过往点滴,涌上心头,陆游这般文能妙笔题词、武能上马杀敌的翩翩公子哥儿,哪个女人能不倾心?愈合多年的伤疤被再次揭开,赵士程没想到,他对她数十年如一日,捧在掌心视若珍宝,竟不抵一阙《钗头凤》,他眼看着她从日渐消瘦到香消玉殒。
陆游,是一位仗剑天涯、胸怀家国的伟丈夫,连临终绝笔,亦心念“王师北定中原日”;而唐婉,只是一个满心满眼装着“他”的小女子,终其一生都没能做到“断舍离”。或许,于他而言,她只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;但对她来说,他是她的全部。
此后余生,陆游多次涉足沈园,为她写下“唤回四十三年梦,灯暗无人说断肠”“此身行作稽山土,犹吊遗踪一泫然”“也是美人终作土,不堪幽梦太匆匆”诸多惊艳悼亡词,可护不住妻子的妈宝男,终究算不得有担当之人。两阙《钗头凤》被封印在沈园,成就了这座才子佳人的千古爱情名园。
友人说,越剧和《钗头凤》实乃绝配。20世纪90年代,浙江小百花茅贝(茅威涛、陈辉玲)主演的《陆游与唐婉》风评甚佳。B站上搜了一下,茅威涛一身藏蓝长袍,腰悬佩剑,气质上倒是蛮贴合那个“寂寞开无主,黄昏独自愁”的陆游,陈辉玲长裙曳地,莲步款款,微微一个欠身施礼,尽显女儿绰约风姿。丝竹声声悠扬,水袖起起落落,唱腔如泣如诉,当陆母以“你不出妻,我出家”逼子休妻,唐婉不愿让夫君左右为难:“游哥,还是唐婉走!还是唐婉走!”她快步转身,水袖奋力一抛,似有千钧之重,陆游一把接住,将她缓缓拉近身前,她颓然坐倒,一声“游哥”,唤得撕心裂肺;当陆、唐沈园偶遇,陆游接过酒杯后那个转身,一声“婉妹”,掩面痛哭,叫得肝肠寸断,配上凄裂的曲乐,将她的哀怨凄楚,他的怅然绝望,展现得淋漓尽致,演戏的椎心泣血,看戏的亦五内俱焚。
此时,我相信,陆对唐的情是真。
花开花落,花落花开,少年子弟江湖老,转眼半个甲子已过。三月韶华极胜,年过花甲的茅威涛带着两名心爱小徒陈丽君(坤生)和李云霄(花旦)来沈园实地探景体验了一把,作为师长,也算煞费苦心。这一生一旦,一俊一俏,甚是养眼。师徒三人走在九曲石桥上,茅师触景生情,吟起“伤心桥下春波绿,曾是惊鸿照影来”,此刻,身材颀长的坤生,忽而一个转身,双手搭扶花旦肩头,不失顽皮地冲着波光粼粼的水面:“看!惊鸿!照影!”逗得花旦嫣然一笑。在全女班的越剧里,“官配”的坤生、花旦做久了“台上夫妻”,私下打闹,眉波流转之间,尽是欢喜;举手投足之际,柔情缱绻。我倒是满心期待君霄版陆、唐能擦出不一样的火花。讲真,穿上戏装的陈丽君长身玉立、英挺俊秀,其官生扮相,较之茅师,更胜一筹。惜乎,实演中,陈版陆游眼里缺少灵魂,老戏骨珠玉在前,新生代始终欠了些火候,少了些代入感。抑或,青年演员还未曾历经“欢乐趣,离别苦,就中更有痴儿女”的情感磨砺。
“桃花落,闲池阁”,暮春时节,我再次踏进沈园,都说“人间四月芳菲尽”,可落花时节亦缤纷,花瓣掉在游客肩头、落在摊开的掌心,最终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。让人不由滋生出一番“花易落,人易老”之伤感,“鬼才”李贺有诗“天若有情天亦老”,然天地本无情,故年年岁岁不老;草木亦无心,故岁岁年年长青。
沈园呢?自然也是花落、春不老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