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杨松华
汪曾祺在《夏天》一文开篇写道:“夏天的早晨真舒服。空气很凉爽,草上还挂着露水,写大字一张,读古文一篇。夏天的早晨真舒服。”
接下来,汪老写夏天常见的几种花草,写吃西瓜、香瓜和听蝈蝈虫叫。最后写到乘凉:“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,横七竖八一躺,浑身爽利,暑气全消……一直到露水下来,竹床子的栏杆都湿了,才回去,这时已经很困了,才沾藤枕,已入梦乡。”
夏天被汪老写得浪漫,充满情趣,唯独没有写驱蚊子。难道汪老的家乡夏天没有蚊子吗?不可能!蚊子是人类从古至今的夏日宿敌,古代文人早有怨蚊诗表达夏日的牢骚。汪老没有写夏日驱蚊,那我就替他写一篇吧,就写我记忆里驱蚊的土方法。
记得小时候每年到端午节,祖母便从野外割来艾蒿,摊在门口道场晒干后,每二三十根艾蒿扎成一把,统统存放在柴房屋里。祖母说,夏天要用它来熏蚊子。
于是,每至傍晚,我总见祖母先取来一把艾蒿放在煮晚饭的灶膛点燃。起初还是一缕细烟,不多时,烟势渐浓,祖母赶紧从灶房开始,拿着艾蒿走遍家里的每一个房间、堂屋,角角落落。祖母一边弓腰慢移脚步,一边来回挥动燃着的艾蒿把,艾烟的气味初闻是辛香的,像把整片野外的日月精华都压缩进一缕烟中,好闻得不得了,令人神清气爽;等烟雾浓了,便渗出微苦的药气和呛人的辣味,祖母有时走着走着,终究憋不住“咳咳”咳嗽着,我在一旁喊她赶紧丢下蒿把,她倒流着眼泪笑起来:“艾烟熏一熏,蚊虫不上身;艾烟熏起来,吸血鬼倒一片呵……”
还真是的,祖母手中的蒿把所过之处,都会“嗡”地惊飞起一大把蚊子来,晕头晕脑地乱飞一通,最终倒毙,没熏死的,也朝屋外逃之夭夭。我们接下来,便可以安心地吃上一顿晚饭,祖母则把未燃尽的艾蒿一头放在饭桌附近的一只废旧铁脸盆上,把灰烬接住。艾蒿灰烬是一道好的农家肥料,我们家隔几天就可把一脸盆草木灰撒进菜园肥菜。
饭后,我们一家人就坐在这只铁脸盆旁唠家常,艾蒿这时是阴燃着的,没有明火,只有细细的烟,在屋内袅袅游动。鼻翼一张一翕间,全是好闻的艾香味。这味道对蚊虫却是警示,使它们闻味而遁逃……
我们孩子在傍晚时分就已洗好澡,如果这天下雨或天气不很热,祖母或母亲就会提起艾蒿走进房里,又是各处使劲划动,细烟再次被放大,烟势霸道地将卧房填满。祖母或母亲喊:“快上床去!”我和弟弟滚进蚊帐里,满头满脑被艾烟腌渍了,一会儿就酣然入梦。
更多的夏日晚饭后,是要像汪曾祺家人一样,搬竹床去外面乘凉的。我们家有三张大竹床,另有一把凉躺椅。凉躺椅是专属祖父纳凉的。总是我和弟弟先在大竹床上翻来滚去。往外搬竹床的同时,祖母心照不宣,又取来一把大的艾蒿点燃,动作似乎比在屋内更放肆、更激烈,艾茎一下“噼噼剥剥”烧起来,黑烟冲天,门口道场一时黑影绰绰,一只只蚊子仓皇逃窜,逃不及的就抽搐着跌进烟雾里死去。我和弟弟尽管被烟呛得流泪,却一直拍手称快。
祖母这才在上风头丢下艾蒿,去屋里忙她的事去了。我知道祖母又要烧起今天的第三把艾蒿,放在我家后院里,好让祖父和父亲在这儿冲凉。后院靠着后山,蚊虫更多,咬起人来凶猛无比。
总要到晚上九点后,我家竹床上才会躺满人。白天的热气还在,祖母和母亲喜欢大摇蒲扇取风,蚊子几乎没有了。家里未燃完的艾蒿这时也移到外面来了,两三把艾蒿齐发力,烟雾会悬在道场半空,如同一顶天然的蚊帐。在蚊香尚未普及的年代,人们用这土方法在夏夜圈出一方净地来。
最后一把艾蒿燃尽,夜已深沉,露水也下来了。我们一家人带着满身凉气,回屋睡觉。昔日每个乘凉夏夜都是这样过来的。
家乡农谚:“清明插柳,端午插艾。烟熏火燎,蚊虫不来。”说的正是用艾蒿驱蚊的俗语。
如今各种灭蚊器应有尽有,家家户户都有了电扇空调。人们都习惯躲在各自屋里享受冷气,只是少了过去那一份夏日里艾蒿驱蚊的妙趣和竹床乘凉的感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