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温圣魏
案头的玻璃杯又空了。沸水注入的瞬间,蜷缩的茶叶舒展着浮起,像一群骤然获得生机的游鱼,在透明的世界里翻涌、沉浮。水汽氤氲而上,模糊了镜片,也模糊了窗外的喧嚣。指尖触到杯子的温热时,忽然觉得,这小小的茶杯里,藏着比茶水更绵长的人生意趣。
茶有四季。春茶带着晨露的清新,夏茶裹着烈日的浓烈,秋茶染着霜叶的沉静,冬茶凝着寒雪的醇厚。如同人生的不同阶段,少年时的雀跃如春雨初歇,中年时的厚重似夏木浓荫,老年时的通透如秋月澄明。曾在茶农的炒茶坊里见过杀青的场景,铁锅滚烫,青叶在高温中蜷缩、变色,褪去生涩的青气,析出内敛的芬芳。那是一场与时光的博弈,不经历烈火的淬炼,便难成日后温润的滋味。人这一生,何尝不是在无数次“杀青”中蜕变?挫折是铁锅的温度,磨难是翻炒的力度,那些看似煎熬的时刻,实则在为生命沉淀更深的韵味。
水有高下。山泉水沏茶,自带清冽的回甘;江河水冲泡,多了几分浩荡的气息;而用静置过的自来水,竟也能冲出平实的甘醇。有人追求人生的“名泉”,渴望用显赫的出身、顺遂的境遇铺垫前路;有人困于“自来水”般的平凡,却在日常的琐碎里熬出了独特的滋味。记得祖母总用粗瓷大碗泡茶,井水烧开,抓一把粗茶丢进去,咕咚咕咚灌下去,额头冒汗,眼底却亮得很。她说:“茶是水做的骨,水是茶的魂,哪有那么多讲究?能解渴、能暖心,就是好茶。”原来,重要的从不是水的出处,而是泡茶人的心境。心若澄澈,白水也能品出甘饴;心若浮躁,琼浆亦觉寡淡。
器有方圆。紫砂杯藏得住茶香,玻璃杯看得清茶形,粗瓷碗盛得起茶意。就像世间的人,有人如紫砂,内敛厚重,将心事藏在岁月的包浆里;有人如玻璃,通透直白,喜怒哀乐都写在眉眼间;有人如粗瓷,朴实无华,却在寻常日子里透出烟火气的温暖。曾见一位老者用半旧的竹筒当茶杯,竹纹里积着经年的茶渍,他却说:“这竹筒吸了十年茶香,倒进去的是水,喝下去的是光阴。”器物本无贵贱,所谓雅俗,不过是人心的投射。人生的容器,不在材质,而在容量——能容下风雨,也能盛下暖阳。
饮有浅深。急着解渴的人,仰头便喝,只觉茶味浓烈;闲坐品茗的人,小口慢啜,才懂回甘悠长。年少时总想着快点长大,快点成功,像猛灌凉茶,囫囵吞下,却不知错过了唇齿间的余韵。后来才明白,人生的滋味,要慢慢尝。就像茶泡得太急,苦涩会盖过清香;日子过得太慌,匆忙会遮住风光。有次在山中茶馆,看茶师注水、刮沫、分杯,一招一式都慢得像在修行。他说:“茶要等,等叶片舒展,等滋味析出;人要等,等心智成熟,等缘分自来。”原来,懂得等待,才是饮茶文化里最深的哲思。
茶凉了,再续一杯。沸水再次注入,茶叶虽不如初次舒展,却多了几分沉静的从容。就像人生,经历过起落,反而学会了坦然。茶杯空了又满,满了又空,恰如岁月来了又去,去了又来。我们在茶雾里看清自己,在茶香里读懂生活——所谓圆满,不过是在滚烫时不骄,微凉时不躁,在一沸一凉间,守住内心的温度。
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,落在空杯上,折射出细碎的光。忽然觉得,这小小的茶杯,盛的哪里是茶?是四季流转,是聚散离合,是千万种人生里,那份共同的、对温暖与回甘的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