聆听时光回响,探寻精神原乡 ——读任林举散文集《小城又黄昏》 2025年09月10日

  刘 敬

  炎夏如蒸煮,无计可遁逃。时有微凉者,乃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任林举新著《小城又黄昏》中缱绻漫溢的人间温情、生命哲思、灵性智慧与盎然诗意——如清风拂面,似甘泉润心,能祛溽暑,尤振精神。这部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的散文集,收录了任林举百余篇“微散文”。然而,形制虽短小,质地却绝佳,正如香港《大公报》副刊部主任管乐先生所赞的,“尺幅之内,落笔有声”,与报章上日常刊发的“鸡零狗碎”“家长里短”之文判若云泥。

  这些散文的显著特点是,立意深远,方寸万象,凝练自然又素雅隽永。《初雪》《岳桦》《野百合》《时间的表述》《小城又黄昏》……风吹哪页读哪页,因为每一篇都是独立的、精致的、“发光”的,就像深邃夜空里的一颗闪亮的星。而当所有的篇章组合在一起,我们才会惊觉,它们又是灵犀相通、气韵相合与文脉相连的,恰在我们心醉神驰间,悄然汇成了熠熠耀目的万丈银河……

  毋庸置疑,首篇《初雪》更像是一段柔婉、舒缓又轻盈的前奏,让人恍然步入“故乡的原风景”。初雪落,世界被涂成“无字的白纸”,作者却在桥头踟蹰万端,不敢轻易“落笔”——他怕自己的脚印会成为“真实的谎言”:“明明喜欢这种纯洁可爱的白,如干干净净的记忆和干干净净的心,但我就是不敢相信我的足迹会是今日雪地上唯一的内容。”由此,雪不再是浪漫的背景,而是幻化为时间的试纸:落在少年肩头,或是惊叹号;落在中年眉梢,便是省略号矣。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,他既不控诉时间的残酷,也不赞美时间的仁慈,他只让时间与初雪对视,然后抽身而退,把空白留给读者。于是,我们每个人都成了雪地上那行迟疑的脚印——即便“经过,如同没有经过”,也终会踌躇着向前,向前……

  较之《初雪》的灵动缱绻,《岳桦》一篇无疑更具精神力量。长白山北坡的岳桦林,在作者笔下不再是纯粹的植物群落,而是命运的具象化,是一场凝固的风暴:“它们匍匐着,像一些藏在掩体下准备冲锋的士兵”,躯干奔流着风的意志,根须则刺入苦难的岩层。与山下“风来起舞,雨来婆娑”的白桦相比,岳桦早已活成了风的形态,“是浩浩荡荡的风行至天池边时望而却步,就这么停了下来。因为停留得太久太久,便站成了风的标本,生了根,长成了树,但它们的心、它们的魂,仍旧是风。”岳桦们在火山喷发后被逼入绝境,掉头向上的刹那,便注定要与风雪、雷电、高寒等为伍,却又在不知不觉间“完成了对树本身的超越”。这种超越,藏在匍匐的姿态里:不是屈服,而是以最低的姿态对抗最恶的境遇;也藏在倔强的树梢顶端,那向上的弧度里,分明深凝着对生存最原始的执念。最可贵的是,作者并未廉价抒情,他让岳桦保持着“匍匐”的悲壮,也傲立着“翘望”的尊严。那姿势,像极了十丈红尘间你我在压力山大下仍偷偷抬头的模样……

  著名作家,同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的陆春祥对《小城又黄昏》这样评荐:“虽是千字文,却举重若轻,笔锋剖开时光的冻土层,一半是针脚细密的世相切片,一半是浮出纸背的灵性苔衣,它们都已在书中长成根系纵横的乔木。”诚哉,斯言。

  如果说岳桦展现的是空间维度上的生命强度,《时间的表述》则从时间维度切入存在的本质。老屋窗前,作者凝视夜色如潮水般淹没万物,唯有时间,“迈着方步从黑暗中走过”。30年的光阴流转,父辈隐入尘烟,同辈暗换容颜,可挂钟指针的节奏一如从前,像在原地踏步。“我还是我?”是的,“我还是我!”这种“幸存者”的自证,令作者顿悟“万事万物都不过是时间的表述”——那是彻骨的清醒吧。无可否认,时间既是无情的吞噬者,又是存在的见证者,个体生命虽是“冗长文章中轻描淡写的一句”,但渺小却非虚无,依然可以在有限中折射出无限的微光,就如“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鱼,在时间里游来游去”,这种隐喻既道尽了生命的漂泊感,也彰显了在浩瀚时空中寻求归宿的执着与无悔。

  作家舍弃了田园牧歌式的怀旧滤镜,使时间成为丈量存在尊严的“公认”尺度:岳桦的姿态是时间的刻痕,野百合的开落是时间的呼吸,枸杞的甜涩是时间的滋味……合上书页时,窗外已黄昏。回望,细思,作家以学者般睿智的目光与诗人般敏锐的心灵,用草木精魂勾勒出无形的时间,又用日常碎片拼绘出生命的完整图景,真是“技艺灵怪矣哉”。叹服之际,似忽而悟出“小城又黄昏”的深意:一方面,“小城”是空间的容器,“黄昏”是时间的节点,而那些草木风雪、悲喜忧惧等便是这时空里生长的故事;另一方面,“小城”也非地理意义上的小城,而是每个人的“精神原乡”“黄昏”呢,也不过是时光把记忆拉得很长很长,长得像一声叹息,又像一条归途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