浔阳江头的自安与不甘 2025年06月19日

  ■ 花 卉

  浔阳江头的芦苇总在霜降时染上白霜,夜色里江水静静流淌宛如黑色的绸缎,码头上的老树盘生瘿结,枝丫间垂着经年的露水。那年白居易骑马踏碎湓浦口似雪的荻花,马蹄下碎银似的江水溅起,湿了拴马桩上半截断绳。他解下缰绳时,手指蹭过桩头经年的斑斑旧渍,恍惚想起去年在曲江池畔系马时,也是这般凝着寒气的秋风。

  那年他四十有五,刚从长安的朱门贬到江州的陋巷,从“兼济天下”的谏官沦为“独善其身”的闲员。绯色官袍褪成青衫。他在《琵琶行》序言里所书“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”,可那江畔的荻花听得懂吗?那些深夜独坐时的叹息,那些对酒无言的沉默,不过是被“自安”二字轻轻盖住的旧伤。

  江州司马的官职,是皇权对文人最后的施舍。白居易在《琵琶行》里写“住近湓江地低湿”,看似自嘲水土不服,实则是说精神世界的塌方。长安的繁华与江州的荒僻,恰似天堂与地狱的交界。元和十一年的秋,一场夜宴,半江寒霜,盏盏离愁,送客筵席散得仓促,酒盏底压着未尽的话,止于唇齿掩于岁月。他送客,送的何尝不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?灯影摇曳时,忽然有琵琶声从迷雾里浮起,断续如雨打残荷,就如那些年他在曲江池畔听过的妙音,惊得镇江塔檐角铜铃叮当。这声音原是明亮清澈的,偏生掺着三分涩,七分凉,倒像是青瓷碗底凝着的浊酒,长安月下纷飞的金屑。

  我曾以为乐天先生是极擅自解的,他说“谪居卧病浔阳城”时,分明把贬谪写成了山水册页。可那夜他忽然坚持要“添酒回灯重开宴”,琵琶女的出场,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。弦动时,《霓裳》《六幺》声起,众人方知席间藏龙卧虎;帘卷处,才见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的迟疑。这迟疑,是艺妓的尊严,也是文人的窘迫——他们都在掩饰内心的溃败。却不及此刻舱中一声裂帛惊心。

  “曲罢曾教善才服,妆成每被秋娘妒。”琵琶女的辉煌,是长安城的盛唐旧梦;白居易的落寞,是江州夜的秋月白。当他说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时,并非怜悯他人,而是照见了自己:一个被贬的官员,一个失意的诗人,一个被时代抛下的理想主义者。琵琶声里,他听见的不是别人的故事,而是自己灵魂的回响。琵琶女梦啼妆泪红阑干时,江州司马的泪早落进江水里,混着商船的号子,化成今夜灯火阑珊。

  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。”白居易的“自安”,大抵是这般滋味——明知是逆旅,却还要在荒江野渡间,为自己燃起一盏灯。

  《琵琶行》最动人处,在于它撕开了“自安”的假面。白居易写琵琶女“血色罗裙翻酒污”,何尝不是在写自己“春江花朝秋月夜”的荒废?他表面劝慰友人“莫辞更坐弹一曲”,实则是借他人酒杯,用热酒浇灭自己胸中块垒,却不知酒越烫,越照见杯底的沉沙。

  江州司马的青衫湿了,湿的不是眼泪,是千年文人的集体困境。他们总在仕途与理想间挣扎,总在庙堂与江湖间徘徊。琵琶女的琴弦断了,白居易的笔却锋利如初——他用文字在低谷里凿出一道光,让“天涯沦落”成了中国文人最壮丽的精神仪式。

  今天的浔阳江头,琵琶亭的飞檐依旧挑着月光。游客们慕名而来,听着导游讲述“千呼万唤始出来”的典故,却少有人深思:那夜的琵琶声,究竟是救赎,还是沉沦?

  季羡林在《八十述怀》中写道:“我走过阳关大道,也走过独木小桥。”白居易的阳关大道是长安的十年翰林院,独木小桥是江州的十年谪居路。但正是这独木小桥,让他悟透了“大隐隐于市”的真谛——真正的自安,从不在庙堂或江湖,而在破碎处重建自己的宇宙。

  月色漫过浔阳江时,江心的渔火次第亮起。那些自称“天涯沦落人”的访客,或许早已明白:真正的自安,不是向命运低头,而是在命运的裂缝里,种出一株开向明月的新柳,有着青春的绿色和初心不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