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 刘明礼

　　向晚忽闻闹野塘，争鸣何故柳浪藏。荷钱浮水碧，菱角出波苍。声切切，调琅琅。鼓笙簧。邀风伴月，流响绕回廊。未觉夏宵长。

　　夏是雨的舞台，水是蛙的乐园。随着夏日到来，降水增多，蛰伏已久的青蛙如同等待指令的合唱团，待雨幕的指挥棒一挥，便纷纷跃上舞台，将晶莹的水珠抖落成跃动的音符，不舍昼夜唱响夏的和弦。

　　记忆里的夏，总是从正午开始发酵。盛夏的毒日头，晒得高粱叶卷了边，聒噪的蝉鸣把空气荡出褶皱。我和邻家小四儿光着脚跑往水塘。到了塘边那片高粱地，胡乱地将短裤往地上一丢，泥鳅似的贴着塘沿往下滑。青蛙们原本蹲在塘沿上鼓噪，忽被两个黑黝黝的影子惊吓，一下子停住了叫声，后腿猛然一蹬，在空中划出一道疲乏翠色弧线——这些天生的跳远健将，起跳时鼓膜震颤带起水花，落水时却轻盈得如同柳叶点波。我学着它们的样子跃入水中，像它们一样划水、蹬腿，水波漫过脊梁的刹那，恍若自己也生出了青碧的蹼掌。

　　那些年岁里，我们常把蛙泳唤作“青将军式”。双臂劈开水面时，脚掌要像青蛙蹬腿般骤然发力，搅碎映在水中的云影。有时浮在塘边的芦苇根处小憩，会看见青蛙蹲在淤泥上吞食蚊虫，腮帮子一鼓便吞下整个夏天。待我们玩累了爬上岸，高粱地里躺着被晒暖的裤衩，青纱扶疏斑驳如盖在身上的碎金被。这时节蛙声稍歇，只剩零星几声“咕咚”，像是老辈人饭后打着饱嗝。

　　待到日头西斜，雨便成了常客。雨后的黄昏最是撩人，檐角水珠滴在青石板上，将积攒的暑气敲成细碎银光。水塘里浮萍新绿涨满，荷叶上滚着珍珠似的雨滴，青蛙们迫不及待地蹬开湿漉漉的草窠，蹲踞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，腮帮子一鼓一鼓地酝酿曲调。先是一声清亮的“呱”，像琵琶扫弦般划破暮色，接着应和声此起彼伏，高音如唢呐穿云裂石，低音似大阮沉稳浑厚，竟把个雨后池塘奏成了天然乐坊。

　　夏日蛙声，让我想起辛弃疾那句“稻花香里说丰年，听取蛙声一片”。农人们常说蛙声是土地的呼吸，雨水浸润过的田垄间，新插的稻秧正汲着蛙鸣拔节。记得幼时随父亲巡田，他总会在田埂驻足良久，说听这蛙声里的劲道，便知秋后谷穗的成色。月光漫过稻叶时，蛙鸣里仿佛带着稻花的清香，将丰收的预言谱成月光曲，顺着田沟水汩汩流向远方。这此起彼伏的小夜曲，是大地写给农人的信笺，每个音符都饱含五谷的絮语。最为酣畅的，当属雨后蛙鸣。水汽蒸腾的夜晚，蛙声裹着青草香漫过窗棂，砖缝里的蟋蟀成了最好的和鸣。如果是在骤雨初歇的黎明，蛙鸣与晨雾同起，露水未晞的稻叶间，此起彼伏的“咕呱”声里，仿佛能听见稻穗灌浆的轻响。这天地间的交响，让我想起儿时蹲在田垄看母亲插秧——她弯腰的弧度与蛙背曲线如此相似，汗珠坠入水田的声响，与蛙鸣落进池塘的涟漪形成了合拍。

　　乡间的夏是蛙声织就的锦缎。老井沿的青苔记得，竹榻上的蒲扇记得，连晾在檐下的蓑衣都浸透了蛙鸣。那些流萤点灯的夜晚，孩子们循着蛙声逮青蛙，却总在踩碎月光时失了猎物。村里的老秀才说，蛙鸣是替庄稼守夜的更夫，要不怎会“蛙声篱落下，草色庭户间”（张籍《过贾岛野居》）？如今想来，那些此起彼伏的夜曲里，确乎藏着土地绵长的呼吸。夜深人静时，蛙声漫过晒谷场，裹着新麦的香气爬上屋檐，把星星月亮都唱得困倦了，才渐渐隐入东方鱼肚白。

　　客居城市经年，夏夜常被空调轰鸣割得支离破碎。忽有一日暴雨过后，在小区水池边听到零落蛙鸣，霎时竟如闻故人叩窗。那些被霓虹稀释的声线，让我想起故乡月下的万顷和鸣，想起稻花香里的丰年预言，想起爷爷烟锅里的明明灭灭。原来这蛙声，是长在血脉里的乡愁，每逢夏雨便发芽抽穗。杨万里说“蛙声两岸夹溪船”，可我的乡愁不在溪船，而在蛙声漫过的每道田埂，每片荷塘，每缕带着稻花清香的晚风。就像那年离家进城的前夜，蛙声突然格外嘹亮，月光里浮动的声浪推着木窗吱呀作响，仿佛整个村庄都在用这种方式将我挽留。

　　夜色渐浓时，天地愈发显出“最是晚窗幽绝处，半壕春水一池蛙”的意境。这声声不息的夏之绝响，何尝不是生命的礼赞？此刻，我忽然懂得了为何古人总在蛙声里参悟天地——这起承转合皆合韵律的天籁，本就是宇宙的心跳。就像童年那个扑入水塘的午后，青蛙用完美的抛物线教会我：生命最本真的姿态，原该如这般纵情一跃。

　　远处传来夜莺的啼鸣，蛙声在月光里浮沉，像撒落银河的星星，又似飘在稻浪上的渔火……或许在每个游子的行囊里，都藏着一片蛙声作成的乡愁地图，待夏雨浸润时，便化作通往童年的秘径。此刻且让我学张季鹰，暂凭蛙声忆莼鲈——毕竟这声声“呱呱”里，住着永远鲜活的故园。当最后一声蛙鸣消逝在晨雾中，我知道它们正潜入土地深处，将丰收的诺言酿成秋日的金黄，如同我们总把乡愁藏进梦里，等待某个夏夜被月光重新唤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