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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父亲

  ■王海凤

  父亲是一位儒雅的中学语文老师。八岁时因祖父早逝而被过继到同姓大户人家,接受了严苛的培养和教育,诚实正直,严谨克己,勤劳勇敢。从小到大,我未曾在家里听过一句脏话,长大后有时听到别人骂三字经,觉得很过瘾,却始终没有办法说出口,可见父亲影响之深刻。

  父亲虽已离世三十载,但于我似乎从未远离,时常忆起父亲的模样,近几年尤甚。父亲为人刚正不阿,所以脾气耿直,做事较真,当时学生们给父亲取了一个外号,叫别里科夫,形容他古板,是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,多年后,许多学生都极感激他当年的严格要求。父亲敬业爱生。当年教室窗子是木框加玻璃的,缝隙大,冬天会有寒风灌进来,坐窗边的同学就会很冷,父亲便把刻试卷的废蜡纸(废蜡纸下雨不会淋湿)裁成条、调好糨糊,把教室每块玻璃四边的缝糊好,不让学生受冷风侵袭。班级大扫除,他怕学生摔下来,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亲自站课桌上去扫电杠上的灰。学生生病,他骑自行车带去县城医院看病……父亲在教学生涯里对学生极尽体贴关爱,不胜枚举。其中有两件事,我记忆非常深刻,其一是:当时我们学校绝大部分都是住校的学生,学校要求晚上九点半必须熄灯睡觉,但同学们都舍不得睡觉,躺床上开寝室座谈会,还有少数人在教室熄灯后又去路灯下继续苦读。熄灯后,父亲会不定时地在各男生宿舍巡查,有时会直接坐在没按时回来的学生空床上听同学们各种讨论,直到宿舍的人全回来,往往晚回来摸着准备上床的同学一声惊叫,其他同学才知道班主任也在听座谈,慢慢地就不敢了,这样便保证了第二天的学习状态。第二件事是:有一年冬天夜晚,很晚了父亲还没回家,这是从未有过的事,我们一家人慌成一团。十二点多,父亲哈着手推门进来了,围巾上都结着冰,原来有家长跟父亲反映,怀疑孩子假借一起复习功课的名义谈恋爱,父亲下晚自习后步行去了两公里外的党校,站在俩学生复习功课的教室外,观察了一个多小时,确认他们的确是在复习功课迎接高考,没有谈恋爱。母亲嗔怪他不要命了,父亲搓着冻僵的手笑笑,看得出来很为孩子们的刻苦开心。

  父亲一直带高中毕业班,每天忙完家务,就开始备课。父亲的字写得极好,他备课写的小楷,可以当字帖,学生考试的试卷都是父亲自己刻的,用蜡纸刻再用滚筒油墨机印出来,当时父亲参与编写的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,一时洛阳纸贵的《中学古文详解》最初版,也是父亲利用暑假完成的。这也是父亲当时赚的外快,全家九口人,全靠父母两个人的工资,日子过得比较艰难,即便如此,父亲还是挤出钱来给我们订《少年文艺》《革命接班人》等刊物。父亲平常不苟言笑,比较严肃,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,我成了他的学生,才发现他上课时是极生动的,面带微笑,无论是讲解古文还是读诗颂词,让人犹如身临其境,导入感极强,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,常常看到他一手按着上腹部撑在讲台上,另一只手拿着课本,抑扬顿挫地念着课文,讲解着,陶醉在美文中,下课时却总是一身汗,可惜那时的我完全不知道他身体的不适,还极其地叛逆,现在回想起来很是懊恼。

  每年寒假,是父亲最忙碌也是最快乐的日子,年前忙着炒米泡,炒花生,芝麻,黄豆,做芝麻糖,花生糖,炒米糖,沙琪玛,煮西瓜子,炒葵花籽。父亲做的豆泡也是一绝,皮薄心空,炖上熏的暗红发亮的腊肉,加上干辣椒,一筷子挟起来,用牙齿咬开一个口,豆香夹着腊肉汤的鲜香,在口腔里漾开,神仙不换哪!还有麻磁粑,碱水粑,父亲切的碱水粑堪称一绝,薄如纸片,自父亲过世之后,这些美味成了我舌尖难忘的记忆。

  母亲十二岁时从上海跟随外公外婆支内到江西,落户在父亲家隔壁,时年父亲二十三岁,见到人称“玉观音”的母亲,惊为天人,立誓非她莫娶,六年如何穷追的,父母都没有提及过。最终在父亲二十九岁那年,喜迎十八岁的母亲入门,又是七年,生下我们兄弟姐妹四人。父亲极其宝贝我们,一人揽下了所有家务,做饭,买菜,洗衣服,打扫卫生,种菜,在煤气灶普及前还要劈柴,父亲劈的柴码在屋檐下都是一景,粗细长短基本一致,远望像是风景墙。父亲的脾气暴躁,但来得快去得也快,想必是肝郁的原因。但他真的是极疼爱我们,可以说是过度保护了,偶尔同事送个苹果给他,他会用肥皂洗手,然后洗苹果洗刀,用开水烫刀,再把开水烫过的苹果削皮平分成四份,我们四兄妹一人一份。哥哥作为我们家唯一的男孩,从小到大从没享受过特权,家里绝对男女平等,一视同仁,小到分苹果,大到分房产,都是如此。父亲给了我们最深沉的爱,却很克己,父亲放弃了学校分配的宿舍,选择自家盖房,欠了不少债。父亲参加编书时加班发的肉丸子汤,他舍不得吃,总是装好送回来给我们打牙祭。

  1990年7月7日晚,父亲进了抢救室,凌晨一点多,父亲似乎缓解许多,睁着眼睛痴痴盯着我们几个看,父亲伸手依次握了下我们兄妹四个的手,最后紧紧握着妈妈的手,恋恋不舍地吸了口气轻声说“我不行了……”我直盯盯地看着,那口气却再也没有呼出来,父亲的生命就此定格,享年57岁。当晚医院没有其他要抢救的病人,破格让我们在抢救室守着父亲等天亮,依俗在病床上挂起了蚊帐,我坐在床边,死死盯着脸盖草纸的父亲,一直企盼着他那口气呼出来,又活过来。电风扇吹着蚊帐,好多次我都觉得父亲似乎又开始呼吸了,忍不住掀开草纸看看,每掀开都能见到鼻子流血。不知何时,突然听到一声“满叔”,父亲的鼻血再次流出,原来是天亮了,大伯带着堂哥堂姐赶到了,随后父亲就被运上车送到学校车库。当时恰逢高考,直到高考结束才移至学校大礼堂,因我们兄弟姐妹都特别胆小,所以父亲不愿把灵堂设在家里。父亲至死都在守护着我们,竭尽所能维护着我们,虽然我们家的大房子大院子是他穷尽一生打造的,最终还是舍不得让我们害怕,选择不回家。大礼堂楼上是图书馆,图书馆是父亲一手创建的,一直由父亲兼管,父亲喜静,办公室就放在藏书室。父亲在家种菜做家务,这是他对家庭的负责和对母亲及孩子们的疼爱,实际上,他的真爱是教育事业和做学问。父亲对有才华的学生总是无条件的惜爱,即使是周末和寒暑假,只要能抽开身,他都是坐在办公室的。对我们兄妹的学习客观上说他并没有倾注太多时间和精力,因为他心中有的是大爱。父亲在他钟爱的图书馆楼下度过了人间最后一夜,想必也是欣慰的吧?

  父亲的一生,极其平凡,最高荣誉是政协委员,高级语文老师,兢兢业业地带着一届又一届的毕业生,桃李满天下。同时他也是一个平凡的父亲,不能免俗地溺爱着我们四兄妹,舍不得我们吃一点点苦,所以我们四兄妹也极平凡,四个当年都是继承父亲衣钵当了老师,囊括了大中小学老师。可能是自小听多了师兄师姐们描述外面的世界吧,最后,我成了叛徒,辞去教职,远离家乡,投身旅游业十几载,又跨界做“金融民工”至今,虽平凡,幸问心无愧,坦然地活着,不知父亲满意否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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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 巷
听见秋的声音
黄花石榴一样美
秋来读书正当时
我的父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