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曹离梦
常说“经师易得,人师难求”。时间,果然是最好的老师。我们在岁月中跋涉,在经历中沉淀,才渐渐读懂这句话的真正重量。教育的本质,原不是单方面的灌输,而是一场心灵的相互叩问,是生命与生命的彼此照亮。而这一切的体悟,都始于三年前那个风轻云淡的初夏。
那日,风从山外来,还带着溪水与青草的气息。我背着沉沉的书卷,踏上了支教的路。行李中除了衣物与书籍,还塞着许多友人的嘱托与疑问——“真的要去那么远吗?”“山里孩子能听懂你说话吗?”……我并未回答,只是将目光投向车窗外愈来愈深浓的绿意。山路如绳,曲折陡峭,仿佛要将人引入另一个时空。
越往深处,人烟越稀。土坯房三三两两散落于山坳之间,像被岁月遗忘的纸船。有些墙已斑驳,裂缝处却钻出丛丛野花,淡紫、鹅黄、粉白,不争不抢地开着,在日光与雨露中自成世界。那一刻我突然觉得:美,原不必富丽堂皇,它只需要一点倔强,一点生机。
学校在村子的一隅。前面的操场上树立一面国旗,在风中安静地飘扬。孩子们就站在旗杆下,怯生生地望着我。他们眼中既有好奇,也有畏惧,像一群刚刚学会探头的小兽。我没有立刻开口,只是蹲下来,朝他们笑了笑。人群中有一个小女孩,约莫八九岁,辫子扎得有些松散,眼睛却亮得像蓄满了星光。她忽然也笑了,那一瞬间,仿佛山野里的花都开了。
我知道,从这一刻起,我不再只是一个教书的先生,更是一个被期待、被注视的“大人”。
起初的日子并不顺利。语言是第一道关。他们讲方言,我说普通话,彼此总要连猜带比划才能明白。课堂上也常有尴尬的沉默,我问一个问题,底下只有一片低下去的小脑袋。但我没有着急。课后,我开始一家一家地走访。我想认识他们,不仅仅作为学生,更是作为一个个人。
印象最深的是去小玲家的路。她就是那个眼睛会发光的女孩。家住得最远,要翻过一个小坡,再沿着溪边走一段。她总是一个人来回,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。家里有五个孩子,她排第三。父亲腿有残疾,只能编些竹器维持家用,母亲常年在外省打工,一年回来一次。两个姐姐早已辍学,在家帮忙砍柴、喂猪、照顾弟妹。
小玲的房间没有桌子,她每天就趴在炕沿上写作业。墙上贴满了她画的画,有用木炭描的山,有用野莓汁染红的太阳。有一张上面写着:“我想妈妈回来,也想走出去。”我久久站在那幅画前,心中如潮水翻涌。那一刻我明白了,教育的意义,不仅仅是教会他们认字算数,更是要让他们相信:山的外面还有海,云的上面还有天。你值得走出这里,也值得被世界看见。
从那以后,我试着在课堂中融入更多的故事与图画。讲古诗时,我带他们去山腰看真正的“远上寒山石径斜”;学自然时,我们一起去溪边找蝌蚪、认野花。渐渐地,他们的眼睛越来越亮,举手的人越来越多,甚至敢在课后围着我问:“老师,城里真的有那么高的楼吗?”“火车跑起来有多快?”
有一个雨天,教室漏了水,滴滴答答落成一个小洼。我正发愁该如何上课,一个男孩突然说:“老师,我们能不能踩水玩?”我看着他们渴望的眼神,忽然心软:“好,但要一起把水扫出去。”那堂课,我们挽起裤脚,一边扫水,一边唱起了歌。水声、笑声、歌声混成一片,那一刻,我觉得我们不是在教书与学习,而是在共享一段活泼泼的人生。
当然,也有遗憾与自责。曾有一个男孩在算数时一直写错步骤,我因赶课没有及时纠正。后来他作业全错,躲在墙角不肯抬头。我轻轻走过去,对他说:“是老师不对,我没有等你。”他忽然哭了,我也眼眶发热。从那以后,我学会了慢下来,等一等那些还没跟上脚步的心。
寒来暑往,三年时光如溪水般流过。我亲眼见证了他们从胆怯到自信,从沉默到开朗。小玲当上了班级领读员,声音清脆如铃;那个曾躲起来哭的男孩,如今敢上台讲故事。而我,也从一开始的慌乱生疏,变得从容笃定。我不再只是一个传授知识的“经师”,更愿意成为那个陪伴、倾听、引导的“人师”。
临别那天,孩子们一路送我到山口。小玲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:“老师,我会走出大山,也会回来。”我握紧那张纸,泪终于落下。我知道,教育的种子已经种下,它终会在岁月的风中长成一片森林。这条山路,我终于走到了出口;而我的心路,却刚刚启程。他们教会我的,或许比我带给他们的更多——关于坚韧,关于真诚,关于如何在粗糙的土地上长出温柔的花。
如今每当我站在城市的讲台,望着台下孩子们明亮的眼睛,仍会想起那片山、那群人。我知道,我不是点亮星光的人,我只是在他们尚未睁眼的时刻,轻轻提醒:天快亮了,你是光本身。
“经师易得,人师难求。”但求索之路,本就是最美的教育。让我们以心为路,以爱为灯,一路同行,照亮彼此,也照亮更多尚未抵达的黎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