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屋顶上的原乡

申功晶

  ■ 申功晶

  江南的屋顶瓦片呈鱼鳞状,美其名曰“鱼鳞阵”,这是古人的智慧,每一片瓦卡在下一片瓦的凹槽里,排水顺畅,确保“滴水不漏”,可只要破坏一片,整个排水系统都会瘫痪。不过,咱老祖宗修缮屋顶有三项绝技:一是糯米浆糊砖缝,二是木头榫头泡桐油,三是瓦片上编号。一旦破碎,就用同窑同批的瓦补上,其精细程度堪比如今给手机贴膜。

  小时候,父亲搬了一部竹梯,像只狸花猫一样,光着脚丫,蹑手蹑脚窜到屋顶上“筑漏”。父亲下来后,梯子没撤去,我怀着好奇,摸着梯子小心翼翼上了屋顶,站着久了,会产生一种游曳于天地之间的幻觉,头顶是绵绵软软的流云飞霞,底下则是一览无余的江南民居,在那个没有高楼大厦的年代,我站在屋顶这个制高点,就像君王俯视治下的臣民,甚至可以西望古城地标——北寺塔,底下的大宅院,氤氲着浓郁的市井生活气息:女人在青石板上搓洗衣服、男人们摆起龙门阵……灶台的余烬将红薯煨得半热;亦不知哪个窗户里飘来一阵收音机里的评弹声,吴侬软语随空气细细落落弥散在周围。倏忽,落起雨来,雨丝细密,打在面颊上,一如少女探出纤纤素手,轻轻抚摸着你的脸庞,嗅嗅闻闻,竟散发出淡淡的土腥味。

  我喜欢蹲在屋顶上,白天翻书,晚上数星星。瓦上有生灵,邻家通体雪白的波斯猫小老虎似的迈着轻灵矫健的步伐,在屋脊瓦片上悄无声息地穿梭自如,巡逻“领地”,我与它,一人一猫,黑睛对蓝瞳,相视片刻,大抵它也是惊异十分,我这个“两脚兽”是怎么窜上屋顶的?

  古人说,高处不胜寒。我生性孤僻,从小就不合群,倒是蛮享受这种“独处”的滋味。我仰面躺在屋顶上翻书,看到加西亚·马尔克斯的鸿篇巨著《百年孤独》中,有一句发人深省的话:“人的精神寄托可以是音乐、可以是书籍、可以是运动、可以是工作、可以是山川湖海,唯独不可以是人。”

  为什么不可以是人呢?因为人性自私善变,倘若过度依赖,抱有过高期待,必然伤痕累累。我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,人这一生,就像一列开往远方的列车,有人上车,就有人下车,这个过程中,没有一个人,能够陪你走完全程。真正到达终点的那一刻,车上只剩下你自己,亲人、爱人、友人,不过一场阶段性陪伴,他们最终都会离你而去,能陪伴你的只有你自己。一如马尔克斯的另外一段话:“人生的本质,就是一个人活着,不要对别人心存太多的期待,我们总是想要找到能为自己分担痛苦和悲伤的人,可大多数时候,我们那些惊天动地的伤痛,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随手拂去的尘埃,或许,成年人的孤独,就是悲喜自渡。”说到底,人性最深处的底色终究是孤独。

  我站在江南建筑的最高点,俯瞰众生,颇有“一览众山小”之豪迈,苏州是历史上著名的“状元之乡”,在教育赛道,堪称“卷王之王”,邻家小哥学习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,背书不小心错了一个字,被母亲打红了手掌心,躲在墙角哭泣。其实,生命的钟表不能一味往前拨,只有当钟脚有张有弛、疾徐有致行走时,才会发出流水般清脆的足音。在不停追赶远方风景的同时,不妨为自己多亮几盏红灯,让生命的脚步有所停顿,有所沉吟。

  在北京漂泊三十余载的大伯,要回家乡了,父亲说,你去屋顶上看看,大伯来了,马上告诉我!大伯少年时,被保送北京某工科高等学府,毕业后在国防部下属科研单位研究导弹。游子还乡,最惦念一杯本土茶水,父亲取出早已备好的碧螺春茶,打开茶叶罐头,从里面抓一撮,将碧螺绒球抛入杯中,注入少许温水看蜷曲的茶芽在水里舒展开来,直至水呈澄碧色,再缓缓斟水,一时杯中如雪片纷飞,鼻子凑到杯口深深一嗅,一股天然植物香沁入心脾,端起杯子啜一口,那股子芬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,喝着没有茶叶固有的涩味,反倒有一股甜津津的果香味,这便是货真价实的“茶中极品”。伯父一杯接着一杯喝:“还是家乡好,茶好、水更好!”

  “行行复行行,丈夫志四方。讵敢念离别,而遗君子伤”,我站在屋顶上,眺望着巷口那棵百年老槐树: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樊笼,祖父的樊笼叫作“故土”,他的一生为家庭生计羁绊;而大伯的樊笼唤作“他乡”,他飞出了小城,远方的前程困住了他的一生。

  后来,我去远方求学、工作,若干年后,回到家乡,老宅早已拆迁,我该去哪儿爬屋顶呢?听说,周边古镇开了家“屋顶咖啡”,现在成了闻名遐迩的网红打卡地,我要了一杯拿铁,又爬上了久违的屋顶,一样的斜坡,一样的江南风景,屋顶还是那个屋顶,心境却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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