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袁 牧
童年的天空极蓝、水极清、树极绿。每当炊烟从草房顶上袅袅升起,我总望着天空中振翅的鸟儿出神。那时我常想,若有一双翅膀该有多好,便能飞越这贫瘠的土地,飞向远方。
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,农村的日子艰难得很。一日三顿稀饭是常事,冬天全靠山芋南瓜度日。父亲病倒后,家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,母亲用她那双巧手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。她做的鞋在乡里是出了名的,寒冷的冬天,就着煤油灯昏黄的光,她露着冻僵的手指穿针引线,常常劳累到鸡叫头遍。一双鞋能换五毛钱,买几斤大米,这样我们就不会挨饿了。即便如此,五个孩子的吃饭问题仍像一把高悬的利剑,时刻都在威逼着他们。
1969年大旱,粮食歉收。母亲顾不得颜面,背着年幼的弟弟和三姐去江南逃荒,总算熬过了那最为艰难的一关。七岁时我到了上学的年龄。家中虽无余钱,但我的父母却说,孩子不读书,未来就完全没有指望了,再苦再累也要让孩子读书。当父母把积攒了许久的零钱换来的新书包塞给我时,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。我知道,我是他们放飞的希望啊!
每年腊月二十六,父亲买来红纸墨汁,姐姐们打扫门窗,我负责写春联、贴春联。父亲会仔细裁纸折格,看我写字时目光专注如炬。贴春联时,他教我:“做人如贴春联,要正直。”年夜饭后,父亲总会给我们祝福,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:“好好读书,将来才能自立。”这是他一生的嘱托。
1976年寒冬,家里断粮。危难之际,母亲带着我去洲上找昌胜表哥求助。漫天飞雪中我们母子走了一天,到表哥家门口时,母亲冻得晕倒。表哥见状,二话不说,第二天就买来一百斤大米。那担救命的大米,像冬日里的一轮暖阳,融化了母亲心中的坚冰。当看见炊烟再次在我家屋顶上袅袅升起时,母亲悬而又悬的心终于放下了。
父亲的病在冬天格外严重,咳嗽声撕心裂肺。为了不拖累家庭,他拖着病体做“鹅毛挑”小生意。每天傍晚,我们姐弟都站在村口等他。远远地看见他佝偻的身影缓慢移动,我们便飞奔过去。姐姐接过担子,父亲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。离家几百米的距离,于他而言,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,他实在是走不动了,真想永远地停下来。1977年春节,父亲肺气肿加重,整夜靠在床上喘息。那一刻,我多么希望分担一点父亲的病痛。年夜饭时,父亲已吃不下东西,却仍用微弱的声音重复着那句嘱托:“好好读书,将来才能自立。”
正月初八,父亲带着未了的心愿,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送葬那天,我做了一件让大人们震惊的事——连夜用刀子在砖头上刻了父亲的墓碑。当我把这块刻着名字和日期的砖头拿出来时,在场的人无不痛哭失声。
母亲从此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。在生产队,她拼死拼活挣工分,回到家还要喂猪洗衣做饭。绝望时她曾想一死了之,但想到五个孩子,“如果自己走了,他们怎么活下去?”她将悲伤丢弃一边,又咬牙坚持下来。
我十一岁那年,突发脑膜炎高烧惊厥。镇卫生院的医生诊断后摇着头说:“孩子情况危急,得赶紧送县医院!”母亲慌了神,背起我就往县城跑。那时没有车,几十里的土路,母亲硬是一口气没歇。后来护士告诉我,母亲守在我病床前三天三夜没合眼,直到我退烧醒来,才瘫坐在椅子上哭出声来。
1983年,我十六岁考上了师范,成了村里第一个“秀才”。母亲喜极而泣,拉着我到父亲坟前磕头,她这么多年忍受的艰辛、委屈和煎熬,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和释放。师范四年,母亲从未来过我的学校——她不是不关心自己的儿子,而是舍不得两块钱的往返车费。在她眼里,钱要用在最急需的地方。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,她常教导子女的一句话就是“留得青山在,不愁没柴烧”。母亲像漫漫长夜中的一束火把,积蓄着一切能量,默默地照亮着我们前行的方向。
这年冬天,大雪压垮了家里的草房。为了重建一个家,每个周末,我都从县城赶回,和母亲一起赤脚和泥垒墙,一干就到深夜。母亲脚上生满冻疮,双手皲裂流血,终于垒起了遮风避雨的港湾。
1987年9月,拿到人生的第一份工资时,我给母亲买了全村首台电风扇。当徐徐的凉风吹干母亲劳累了一天的汗水时,曾经失去的家庭顶梁柱在母亲心里终于又复活了。
后来我调到县城,母亲不辞劳苦,两地奔波帮我带孩子。她时常告诫我,“现在日子好过了,可不能忘本。”偶有朋友同事到我家小聚,她总要千叮咛万嘱咐,“别人的东西一分一毫都不能要,砸了饭碗就毁了全家。”她从不与儿媳、邻居拌嘴逞强,用自己的善良和宽容默默地感染着她的每一个子孙。
2011年我调往省城,她跑不动了,留在老家生活。每次回去,总看见她早早地站在村口翘首以盼;离别时,她又蹒跚着送我到车前。看着母亲颤巍巍地、恋恋不舍地向我道别,泪水顷刻间模糊了我的视线。
我想拿钱修缮老屋,改善母亲的住房条件,母亲却说:“你家也不宽裕,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。修房子的事等以后条件好了再说”。可尽孝是不能等的,2015年夏天,含辛茹苦、操劳一生的母亲在老屋安详离世。临终前,她断断续续说出了心中的遗憾,就是没能培养我上大学,也没能在我成家时给予经济上的帮助。我告诉她:“我有这么多姐弟,就是您留给我的最大的财富!”母亲听后,露出了舒心的笑容。
母亲走后,那间空荡荡的老屋还在,那条她等候儿女回来的乡路还在。父母用他们的一生,为我树起了一面永不褪色的旗帜。

